陈平原《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》获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一等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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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日,第九届教育部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公布,陈平原教授《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:晚清画报研究》获一等奖。(来源:北京大学中文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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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清人眼中的西学东渐
——以《点石斋画报》为中心(节选)文 | 陈平原将图像中的文字作为“文章”来经营,这得归功于传统中国文人特别擅长的题跋。这里说的,不是指在前人书画后面写鉴定、发议论,而是在自家所绘图画中“舞文弄墨”。这种风气的形成,据《芥子园画传》的编撰者之一王概称,始于倪瓒:
《芥子园画传》初集
清人钱杜的说法略有不同,将画家处理图中之文时的不加掩饰、甚至着意宣扬,归之于天才纵横的苏轼:
画之款识,唐人只小字藏树根石罅。大约书不工者,多落纸背。至宋始有年月纪之,然犹是细楷一线,无书二行者。惟东坡款皆大行楷,或有跋语三五行,已开元人一派矣。元惟赵承旨犹有古风,至云林,不独跋,兼以诗,往往有百余字者。元人工书,虽侵画位,弥觉其隽雅。明之文、沈,皆宗元人意也。
所谓书侵画位,弥觉隽雅云云,关注的是画面的空间布置,故只问工不工书。其实,更重要的是,诗文境界与画面意趣能否协调或互相阐发。经由东坡之“画以适吾意”、云林之“写胸中逸气”,画家日益强调画面中文字的抒情与言志功能。而从徐渭、石涛、八大山人的不拘成法,随意挥洒,再到扬州八怪的借诗题画跋抒发胸襟陈述抱负,甚至嬉笑怒骂,题画诗文几乎成了一种独立的创作。
不管是“正格”还是“另类”,中国文人画中的题跋,基本上属于言志与抒情。此等题跋,可以是“好诗文”,但几乎不可能是“好故事”。更多民间色彩的版刻图像,其文字不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;而文人色彩很浓的画跋,则拒绝长篇叙事。正是这一点,为晚清画报别具一格的“图文并茂”留下了不小的活动空间。
本斋印售画报,月凡数次,业已盛行。惟外埠所有奇怪之事,除已登《申报》者外,未能绘入图者,复指不胜屈。故本斋特告海内画家,如遇本处有可惊可喜之事,以洁白纸新鲜浓墨绘成画幅,另纸书明事之原委。如果维妙维肖,足以列入画报者,每幅酬笔资两元。其原稿无论用与不用,概不退还。画幅直里须中尺一尺六寸,除题头空少许外,必须尽行画足。居住姓名亦须告知。收到后当付收条一张,一俟印入画报,即凭条取洋;如不入报,收条作为废纸,以免两误。诸君子谅不吝赐教也。
1876年10月(光绪二年)洋人兴办的上海至吴淞铁路通车,《申报》曾刊登专门报道;第二年,由于守旧派的强大压力,清政府将铁路买回后拆毁,《申报》上发表《论铁路有益于中国》以示异议。到了1884年夏天,清廷终于同意修建铁路,只是上谕尚未公布,半真半假的消息纷纷传来,《申报》于是连续发表如下消息与评论:
6月16日刊出《论中国富强之策轮船不如铁路》;
6月19日刊出《准开铁路》:“昨日午前接到天津发来电报云,创办铁路一节,业经朝廷俞允,许由大沽开至天津。但电音简略,不知所派何人,容后续闻再录。”
6月20日刊出《书德税务司璀琳请开铁路条陈后》;
6月21日刊出《铁路继电线而成说》;
6月22日刊出《论中国铁路事宜》;
6月25日刊出《津信译登》:“天津西友来信,言及奏请自大沽开至天津之铁路,已蒙朝廷允准者,系崔宫允国。因而德君璀琳所请开之铁路,则自天津开至通州,刻尚未蒙俞允。西友此信未知确否,姑录之以俟续闻。”
7月4日刊出《铁路利益》;
8月23日刊出《铁路纪闻》:“前日闻京师传有电谕,令李傅相即日派员赶筑铁路,由京师以达通州,计路四十里。若然,则解饷调兵,瞬息可达。法虽狡诈,其将奈我何哉!”《兴办铁路》
大概觉得修建铁路一事已经尘埃落定,不必再担忧“未知确否”,刚创刊不久的《点石斋画报》,也抢在是年8月推出《兴办铁路》(甲十二)。考虑到读者很可能是第一次听说“铁路”一词,看看画报的文字作者如何用简要的语言讲述此非同寻常的“可惊可喜之事”,实在有趣:
泰西通商以来,仿行西法之事,至近年而益盛。将从前一切成见,虽未能破除尽净,然运会至而风气开,非复曩时之拘于墟矣。同治季年,火车已肇行于沪埠,由上海达吴淞,三十余里,往返不逾二刻。惜为当道所格,议偿造作之费,遽毁成功。兹于五月下旬,天津来信云,创办铁路一节,朝廷业已允准,由大沽至天津,先行试办。嗣于六月二十三日悉,朝廷又颁谕旨,饬令直督李相速即筹款兴办天津通州铁路。其火车式样,前一乘为机器车,由是而下,或乘人,或装货,极之一二十乘均可拖带。将来逐渐推广,各省通行,一如电线四通八达,上与下利赖无穷,窃不禁拭目俟之矣。
画面中央是一列行进中的火车,虽则人车比例不太准确,总算把“或乘人,或装货”的意思表达清楚。画面上方的电线杆与铁轨并列,向远处延伸;下方则是若干百姓,站在路旁翘首观望。文字部分真正可称为“新闻”的,只是“五月下旬”、“六月二十三”两句。至于此前铁路的建与拆,属于背景介绍;“火车式样”云云,则假定读者对此一无所知,作者有责任启蒙。文章首尾,更是高屋建瓴,一讲时代风气,一做未来展望。如此起承转合,显然是在做文章,而不仅仅是写“说明文字”。
此前几年,文人葛元煦撰有《沪游杂记》一书,其卷二“火轮车路”则,注重火车形状及功能的描写,而相对忽略了此“新生事物”出现的社会意义:
光绪元年,西人买马路一条,二年筑为火轮车路,旁围竹篱,中以五尺许方木横排,相隔二尺许,上钉铁条二,接连不断。车用四轮,轮边中空外实,衔铁条以行,不致旁越。火车一辆带坐车八、九辆,每辆约坐三十人,行时风驰电掣,瞬息往回,较轮舟尤速。闻外洋火轮车搭载货、客,大且加倍,此特小者,仿制以资游玩耳。夏初试行旬余,只在江湾、二摆渡往来,旋即停止。
为《点石斋画报》撰文者的文字功力,不无值得夸耀之处。面对前所未闻的“新事物”,如何准确把握其基本特征,然后用简要的语言加以描述,让读者感觉如在眼前,没有一定的文学修养,绝难做到。若《力不同科》(子十一)用词之讲究,看得出作者对古文写作颇有心得:
西人好动不好静,好争不好让。赛巧之外,更有赛力。且不独赛人之力,更赛畜之力。何谓赛人之力?或以手搏,或以足跳,或以长绳集数十人分拉而头仆者负,胜者拍手笑也。何谓赛畜之力?或叱牛羊,或驱鸡犬,或沐猴而冠,或放豚出笠,使各逞其爪之锐,牙之坚,喙之利,翮之健,以相矜尚也。总之,人也畜也,杂而聚也,无不有求胜之念也。其地则泥城桥外之跑马场,其时则在跑马期之前数日也。
正因为并非纯粹的新闻报道,绘画者与撰文者均可根据自己的政治及文化立场来处理同一对象,因而常常出现有趣的局面:图文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缝隙。这一耐人寻味的“缝隙”,很可能源于主观愿望与客观效果、直观感觉与理性判断、媒介与技巧之间的差距。比如,《西乐迎神》(辛九)一幅,画面上喜气洋洋的“中西合璧”,受到了文字作者的讥讽:
西人无事不用乐。以予所见,团兵会操也,死丧出殡也,春秋两季之跑马,与夫官员调任到岸之时,咿咿唔唔,亦自可听。节奏之疾徐系以足,万足齐举如拍板。然近则通商埠头有力而好奇者,间亦雇佣之。今年重阳令节,粤人之经商寓沪者,咸赴天后宫迎神赛会。除旗锣扇伞外,亦用西乐一班,随之游行。夫邾用夷礼,《春秋》贬之,窃为读书明理之君子所不取。
要说画面与文字互相矛盾造成的巨大张力,莫过于甲午海战爆发后《点石斋画报》之刊出《倭王小像》(射七上)。敌国首脑的情况,作为重要资讯,《点石斋画报》有必要向国民介绍。可如何在画面上体现同仇敌忾,而不是“长他人之志气”,这在漫画传统尚未形成的晚清,实在不容易处理。何况《点石斋画报》正着力于借“西画以能肖为上”来改造“中画以能工为贵”的传统,更无理由故意歪曲明治天皇的形象。好在还有文字可以表达画报社的立场与倾向。于是,在英气勃勃的敌酋像上方,有这么一段带有自我辩解意味的妙语:
《倭王小像》、《倭后》
与文人题跋之随意穿插,布局因而千变万化不同,《点石斋画报》中的文字部分,一律固定在画面的上部。这自然是为了便于绘图者与撰文者的分工合作。可这么一来,构图未免显得单调和呆板。诸位画师本就水平参差,再加上抢工期赶任务,作为艺术品的《点石斋画报》实在缺陷多多。可作为新闻出版物,在晚清的同类作品中,《点石斋画报》还是值得骄傲的——尤其是其图文之间的配合默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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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:晚清画报研究
陈平原 著
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 2017-4
ISBN: 9787108061898 定价: 88.00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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